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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谓“最大的幸运”

2000-07-19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日前偶读《收获》,林贤治先生《鲁迅三论》的文章中有这样一句话触动了我的神经,云“鲁迅最大的幸运,是因为他过早地承担了不幸。在少年的时候,由于祖父的下狱和父亲的病故,他沦为‘乞食者’,为世人所遗弃”。——这句话当然没有什么毛病,但读来却使人嗅到一股发沉的怪味,即把“最大的幸运”和“生活的不幸”划了等号。这个等号似乎并不是林先生的发明,因为在中国文学史里几千年来这个等号一直隐隐约约的。

有人说太史公之所以能成泱泱巨著《史记》,其幸运在于遭遇了皇帝刘彻施于其身的宫刑,还有人说杜甫之所以能吟出万古不衰的光辉诗篇,应该感谢家道的一败涂地,否则有衣穿有饭吃的杜甫不过一庸材耳……这些和林先生关于“鲁迅的最大幸运”如出一辙的说法不管先前的文学史家如何看待,我想来却总觉齿冷唇寒。如此这般,谬论辐射,是不是有点太不人道了?你不是在向鲁迅学习吗?好,把祖父投入牢笼,让父亲也得个什么病死掉;你不是甚为饮佩司马迁的巨大成就吗,罢,把自己原本健康的器官事先割掉,说不定能创造出两个司马迁的业绩!至高境界,须先从摧毁精神摧毁肉体始……诸君仔细想想,头皮不发麻者,超人也。

从林先生等人的说法引伸一下,我们很容易得到这样的结论:若非家庭之小康云散烟消,便没有鲁迅;太史公不被阉割,便没有《史记》;杜甫要丰衣足食,便没光照万年的诗篇。再往下走,陀斯妥耶夫斯基要不是一度沦为死囚,便没有《罪与罚》……所以没了祖父死了父亲比有好,割去器官比罗里罗嗦长着要好,当一次死囚当然更好。某日和老师谈起此话题,他说: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,让这些大放厥词者也尝尝如上之滋味,恐怕朝其屁股打板子他也会紧咬牙关不置一词。

事实上,由于经历了常人没有过的磨难,司马迁杜甫鲁迅们的创作是多了光辉和内涵,但不能说先前的不幸是他们的幸运。这样的幸运有谁愿意伸双手揽之入怀?从人道上讲(只要是人当然要讲人道),我们宁可不要《史记》,也不能盼望鲁迅的前辈不得好过;宁可没有《罪与罚》,也不能让太史公遭此酷刑;宁可二十世纪失去惟一的大师,也不能让一个作家去如此残酷地领略一次死亡。更何况,这些大师的伟大业绩和他们经历的苦难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!因为文学是苦难学,文学史也不是专门用来记录苦难的。

在我们的印象中,前辈们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道理:穷文富武。说要为文首先得穷了,不穷者能为文岂非咄咄怪事。前辈的前辈们也同样告诉了他们这样的道理,如此代代相传,谬论流传便没了尽头。因为很可能,妙论会经过我们的手传给我们的后辈。文和穷的关系便永远结下了不解之缘。

可这种解释事实上并不见得站如松坐如钟,托翁有《战争与和平》等湟湟巨著,和贫穷似乎扯不上边;太白有“斗酒诗百篇”,足见其没穷到连酒也喝不起的份儿;鲁迅先生终其一生,也没听说买不起纸硕笔墨……所以,“最大幸运”和“最大不幸”给强制性地画上等号,还要大张旗鼓加以宣扬,以便深入人心,我们不敢说此举用心险恶,但确乎有无意害人的嫌疑。若如此,如此,国家和民族还追求什么富强,不如就此罢手,安享贫穷,以图大大业绩乘东风而来。

我们不否认苦难锻造了太史公杜甫鲁迅等大师的人生信念,使其愈发坚强。但人既然是人,没听说过谁一生下来就追求苦难。就不能让类似这个等号的谬种流传下去,否则民族文化的指向,便将永远偏下去。

 (山西太原市三晋都市报 李广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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